Tuesday, January 28, 2014

第一章第八節 復生傀儡‧靈探‧死神(三)

  茲利爾擦著眼睛,開口道:「謝謝妳,讓我跟我妹見面。我終於知道了她真正的想法,對我而言這是一個解放……真的謝謝妳,那個,陛下。」
  「是小蘇菲的要求。」泰莎回應道,「因為我剛好有事必須要來人間一趟,所以才順便幫個忙,這種機會可不是常常有的喔。」
  「嗯。」茲利爾點了點頭,「您真的有好好照顧我妹。」
  瑪洛德露出戲謔的表情。「哎呀,你這傢伙,信不過泰莎姊姊呀?」
  茲利爾瞪了瞪那傢伙,但他隨即回望向泰莎。「不是的,我絕對相信。」
  「真的嗎?」泰莎瞇起雙眼,面帶笑意的問:「別忘記,我可是冥王喔?」
  茲利爾卻一臉認真。
  「從陛下身上所散發的氣息,我並沒感受到凶暴的惡意或邪念。啊,老實說,您跟我原有觀念中的冥王很不同。」他看了看瑪洛德跟哈魯特。「還有妳們也是,我從不知道死神是像妳們這樣的。」
  「都是你們這些什麼都不了解的人將我們醜化。」瑪洛德看似不滿地嘟起嘴巴,「明明死並沒那麼可怕啊。」
  「因為你們會奪去人的生命……」
  茲利爾的話還沒說完便被瑪洛德打斷。
  「又來了。所以才說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啥都不知道。我們死神並不奪取生命,只是接收已完成世上旅程的人。」
  「但如果沒有你們,人便不會死,不會有痛苦……」
  「不對。」泰莎搖搖頭,「不是那樣,事實上正好相反。因為人會死,所以才會有我們。至於你說到痛苦,人不死並不代表便沒有痛苦,環顧你四周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但有幾個真的活得開心?」
  「但那也不代表死比生好吧……」
  「你怎麼自行對號入座?泰莎姊姊並沒說過死比生好。」
  「這是個見仁見智的論題,瑪洛德。」泰莎朝瑪洛德點了點頭,然後又望向茲利爾,「茲利爾,我想問你,你滿意目前的生活嗎?」
  茲利爾想了想,回答道:「還可以。」
  與其問「滿意與否」,何如問「有什麼不滿」。
  成為高年級生的九月底,對新學年已經大致習慣,面對大考與未來前途等等嚴肅課題的時期還很遙遠。三年以來,幾乎沒跟人起過衝突,也交了一堆朋友,對了,唯一的改變是他成為了「靈異與精神分析學會」的會長。
  成績從高小以來一直不上不下,缺乏自我磨練,積極上進的志氣,但也不會過於怠惰,所以維持著一定程度的努力。相較於靜靜的坐在桌前唸書,更喜歡跑到戶外冒險。「不喜歡認輸,好奇心強,不過總是笨笨的樣子」,這是高小以來的好友,現在則是相差一個級的同學,金髮藍眼美少女--冰‧藍雪的評語。
  目前沒有女朋友,往來得比較頻密的女同學也只有冰‧藍雪一個,不過茲利爾很清楚,像冰這樣出身高貴的千金小姐,根本不會將自己放在眼內。至於小菸、芝還有麻紗三個,因為她們是學會裡的人,而且年紀又比自己小,所以茲利爾才會自覺有責任照顧、提點她們。不用說,他跟三個妹妹不可能有更進一步的發展。其實他也不急著找女友。
  眼前的煩惱是,如何將「靈異與精神分析學會」持續營運下去。因為原本的會長畢業後將要離開,故將學會託付給當時身為幹部成員的茲利爾,然而除了他以外,其他幹部成員都已在八月離開了學校,換言之,茲利爾必須重新招募新血加入學會,重新適應一批不認識的共事者。
  這就是茲利爾的日常生活--理所當然,不需要任何憑據,也足以確信會一直持續下去的生活。真要在雞蛋裡挑骨頭,茲利爾也想不到有什麼不滿的。不,偶爾茲利爾也會抱怨缺錢用,雖然想找好朋友一起出去玩,但體態輕盈的荷包卻叫他不得不忍耐。畢竟自己已過著離家獨立的日子,跟家中二老早便不相往來。就跟身邊部分同學一樣,在學園生活的經濟能力只能靠自己,於是在空閑的時候只好拚命兼職,或是參與任務--這也是他之所以會接受「靈異與精神分析學會」會長之職的原因,因為那是個有支薪的工作。
  然而儘管如此,茲利爾仍然覺得很充實。畢竟自己真的獨立了,同時也自由了。

  「假如有一天,有某種外來的力量將你所擁有的東西奪走,並摧毀你目前的生活,你會怎樣?」泰莎問。「別打算以『這是假設性問題』這種回應忽悠我喔。」她加上一句。
  「就算妳這樣說我也……唉,好吧。」茲利爾逼於無奈,只好開始發揮想像力,開始思索自己從未想過的問題。
  假如有一天,我原有的一切都被奪去,無法再過回以前的生活。
  啊,其實也不是太難想像而已吧?
  應該說,這樣的事件已經發生過了不是嗎?
  茲利爾重新想起了十年前那場火車慘案。
  那場奪去了小蘇菲的生命,同時亦改變了自己一生的慘案。
  茲利爾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慘案發生以後,他實在無法再面對自己的父母,他的雙親也是一樣。最後,雙方互相開始逃避,在家中,茲利爾不會主動跟父母說話,而父母也盡可能假設沒有茲利爾這個人--直到茲利爾決定離家獨立為止。
  因為茲利爾將妹妹的死視為自己的責任,所以一直沒有怨言。可是他的父母呢?
  雖然嘴上什麼都沒說,但其實內心正飽受著煎熬吧。茲利爾閉上眼,深呼吸。
  「我會很傷心、很憤怒……」
  他感到自己似乎能夠代入到他父母的角色、體會到他父母心中之痛。
  「你會感到痛苦,心有不甘。」泰莎著意地望定茲利爾。茲利爾點點頭。
  「嗯。」
  「這個世界充滿了不幸與災難。小時候,我對這世界悲慘的事有一種莫名的悲憫。那時我已會想,為甚麼這個世界是如此的。」
  「啊,那個,不好意思,」茲利爾唐突地打斷冥王的發言,「陛下,剛剛您是說您『小時候』?」
  「當然啦。」瑪洛德眨了眨眼,插嘴道:「泰莎姊姊她,也曾經是個人……而且不是普通人,而是貴族喔。」
  「貴族?」
  「泰莎姊姊在世時,人稱『卡利卡塔的聖泰瑞莎』(St Teresa of Kalikata)。」
  「啊。」
  卡利卡塔是精靈界「嘉德麗雅」(全名「嘉德麗雅聯邦」)的重點城市之一。在以聖國「維佐柏絲」為宗主國的殖民地時期,從距今五百年前開始,直到「世界大戰」結束這四百年間,卡利卡塔一直是波勒德邦--在大戰結束後已回歸母國的行政區(邦)--的首都。在這期間,該市一直是精靈界近代教育、科學、文化和政治的中心,迄今仍然保存有大量當時遺留的聖國風格建築。
  至於「卡利卡塔的聖泰瑞莎」,則是在今日無人不識,即使是沒唸過書的文盲都會說的出的名字──聖泰瑞莎出生於二百年前的「維佐柏絲」,是世界敬重的神職慈善工作者,主要替精靈界卡利卡塔的貧病者服務。
  「我對『過得好』有一種莫名的罪惡感。活在人間時,我曾為自己有豐衣足食,而世上許多國家卻時有饑民餓死的事煩惱過。」
  說到這裡,泰莎的神情黯淡下來。
  茲利爾記起了從前看過的一本記述聖泰瑞莎事跡的傳記。書上說聖泰瑞莎生於「維佐柏絲」一個名門富有之家。幼承庭訓,她父親是一個博學、有文化教養的人,為她提供了古典書籍、數學、哲學和語言等方面的教育。她母親對她很不滿意,因為她無意於婚姻。天生一副菩薩心腸的她從小便經常照看附近村莊的病、殘人,並護理她的親屬,以解除病者的痛苦。
  聖泰瑞莎在結婚、當文學家、當修士三者之中選擇了當修士。那是個知識受到壟斷的時代──書籍是靠修士手抄謄寫保存,書籍保存在修道院中,僅少數人可以獲准閱讀。那時候的「格勒爾斯」人民連謀生都有困難,更別遑論識字,文化知識完全控制在統治階級──教會與貴族手裡。聖泰瑞莎的家族,在貴族裏面也是屬於相當有名的世家,是貴族中的貴族。當時醫學典籍只有在教會和修道院裏才能得到保存與傳承。聖泰瑞莎的父母反對她做修士,認為有損家庭榮譽。但封建意識、社會影響從未使她失去行醫助人的信心。
  二十歲時,聖泰瑞莎在聖國首都──「伊斯特‧嘉頓伊甸」接受醫護訓練工作,三年後,她正式到了精靈界的卡利卡塔,然後終其一生待在那個當時既破落又骯髒的地方,運用自身的醫術救助貧病者。

  ──啊,話說回來,茲利爾之所以會看那本書,是因為要完成老師交待要寫的閱讀報告。他還記得自己看完那本書後,腦裡產生了「這人真是個偉人」這個不算深刻的感想。
  「我覺得自己比他們過得好那麼多,是一種罪過。」泰莎如是說,「我知道世人對我作何評價,我並不是他們口中的偉人。『施比受更有福』這說法並不對。為了贖罪,我奉獻了自己的一生。但,那仍不足夠。」
  「陛下。」站在一旁的瑪洛德,彷彿被感染了泰莎的感情似的開了口。這時,泰莎眼睛一亮,臉上露出微笑。
  「即使是到了現在,我也正在努力。」
  「努力?」茲利爾不明所以。
  「這個世界有兩種人--強者與弱者、持有者與一無所有者、受益者與被忽略者、幸運者與不幸者。為甚麼這個世界非要如此不可,生前的我想不出個所以,即使是在現在,我也沒一個明確答案。不過,如果我們對這世界有真正、深切、全面的悲憫,我們必定無法接受這破落的世界--必定會有些人想到,『重新打造一個沒有戰爭、沒有飢餓、沒有恐懼、沒有痛苦的世界』。過去這種想法曾經一度盛行,二百年前,聖國『赤色革命』甚至幾乎讓其成為現實……但諷刺的是,惟有那些不相信烏托邦存在的可能性之人,才有辦法將烏托邦在地圖上畫出來。」
  茲利爾一言不發,若有所思的望著泰莎。泰莎繼續說下去。
  「並不是每個人都希望死亡,但是,對某些人而言,死亡真的是他們的救贖。並不只是因為死亡做為人生的句點,結束一切苦難--實情是,生前的痛苦在死後並不會消失,而是以生前相同的程度繼續存在。
  「在冥界待著的這段漫長歲月裡,我曾經親眼看到過無數死後仍為痛苦所折磨之人。對於他們而言,死亡不但沒給予他們解脫,反而只有無限延長他們的痛苦。我想要結束這樣的事態,現在,我是冥之女王,我首先希望我的領民--來到冥界的人們--不管他們是自願前往,還是被迫提早結束人生之旅而落入此地,不論他們生前受到何等的對待,或是經歷過怎樣的人生,死後都能獲得幸福。
  「我在改革,這數百年來,我一直在改革。我的目標是每個人都能『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在我的國度,沒有一個靈是無事可做的。每個靈都透過盡情發揮自己的用處來尋求喜悅、意義和價值。當然可以使用在提升自己人格或興趣方面的時間也非常充裕,最重要的是做什麼都沒有強制性,都是自動自發的,而且人人都從為他人服務中獲得極大的喜悅。所謂的失業者,在我的國度裡並不存在。靈界的靈都有各自的工作崗位。但工作並不是為了生計,而是為了感到意義、價值與喜悅進行的服務,讓自己『有用處』。」
  「在冥界真有那麼多公益或服務性活動可做嗎?」茲利爾好奇地問。
  「要讓廣大無邊的靈界運作起來,並維持秩序井然,需要極大的人力。」泰莎解釋,「服務是無窮無盡、永遠做不完的。在冥界,也有公司、組織或各種共同體等負責管理營運的機構。冥界的民事管理機構,有點像世上的政府機構,將各共同體區分為各個不同行政區域,有各種各樣的部門履行不同的功能。除此之外,可以在社會共同體中分擔的使命或任務還有許多。有的社會共同體負責幼兒的培養與教育,有的負責成長期的青少年教育與輔導,有的負責將在人世時具備天分的少年教育成英才與專家,有的負責教導各個不同宗教信仰者靈界的法則,有的負責去迎接帶領肉體臨終的人。初到冥界的人們會按照其個性與背景,在特定的授課地點--我們稱之為養成所,接受量身打造的個人教育,學習靈界的『憲法』,熟悉冥界的生活規則。」
  「我跟哈魯特也是從養成所裡提拔上來的。」瑪洛德充滿自豪的說。
  冥王點了下頭,繼續說道:「另外,保護剛進入中間靈界的『菜鳥』不受惡靈的傷害。管理地獄的治安、讓地獄靈不要隨意暴動或者濫用暴力,也是這些社會共同體所負責的工作。」
  「還有地獄啊?」茲利爾衝口而出。
  「對。在冥界的最深處,有一個名為『塔耳塔羅斯』(Tartarus)的地方,那裡充滿著自我中心、利己主義、自私、情慾的滿足。在『塔耳塔羅斯』,自己的慾望就是神。在那裡害人、讓人痛苦就是快樂,只要有誰不想受強大地獄靈的控制,就會遭到嚴刑拷打。然而『塔耳塔羅斯』一樣是受靈界法則支配,任意施行過度殘暴的行為者會受到處罰。」
  泰莎說完,瑪洛德接著說道:「那裡沒有所謂名譽、面子或情分可講,除了讓惡靈的身體痛苦以外,沒有其他方法可維持秩序。『塔耳塔羅斯』是真正永恆的死亡。雖然靈體不會死、不會消逝,但進入『塔耳塔羅斯』就等於靈性永久死亡。」
  「很多人都認為地獄靈是因為在人世犯的罪很大,所以神處罰他們入地獄,但這話並不對。『塔耳塔羅斯』的苦痛,並不是由任何神或人施予的刑罰。住在『塔耳塔羅斯』的人互相攻擊,互相給予痛苦。愛與慈悲的化身--造物主並不願任何人入地獄。人的一生有許多跌宕起伏,可能犯下很多大大小小的錯誤。就算是刻意違反真理法則的錯誤,也有可能動機不是根源於惡之本質,而是來自於人世雙親的遺傳而潛伏在體內,或是源於盲目的、短暫的、純然受環境影響的動機。很多人一生下來,就從父母那裡遺傳到某種惡的因子。他們的自由意志選擇惡的可能性比選擇善的可能性還大許多。人類社會猶如美好與醜惡混合而成的濁流,能在這樣的環境下,完全聖潔無瑕生活的人,可說是少之又少。我希望盡可能於名於實地做到『死亡即救贖』,我認為這是我的義務。」
  泰莎用強有力的目光看著茲利爾。在那眼中,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陰翳。那是雙對自己信仰與理想絕對自信的,改革者的眼睛。
  茲利爾皺了皺眉頭。
  站在他面前並跟他對話的這位是冥界之王--這事他並沒忘記,但話雖如此,這位冥王卻散發著一種讓人感到易於親近的氣質。一般的王公,總是讓人有種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感覺,然而君臨萬靈(?)之上的這位泰瑞莎陛下卻不太會使人有這種感受。她身上的包容氣質,遠勝於威嚴感。但這也不是說她完全不挑剔,擺著來者不拒的態度,這人身上散發著一種高尚端莊、讓人不敢輕易冒犯的氣場。
  他突然察覺到,這位陛下之所以對自己講出那番說話,正是為了說服他。這位陛下的確是冥王沒錯,但她本質上卻是位聖職者--更確切的說法是傳道人--擁有堅定信仰,並向不信之人宣揚自己所信的。既要傳道,自必然要表現出易於親近的態度,卻又不能太過隨便;比起高高在上地說教,更宜以道理說服對方。
  直到剛才為止,泰瑞莎陛下所說的一切茲利爾都明白,並且……若要說一顆心完全不為其所動,那就是騙人的。

  --重新打造一個沒有戰爭、沒有飢餓、沒有恐懼、沒有痛苦的世界……

  只是,基於本能,他感到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
  對於泰莎剛才所說的關於靈界的種種,因為茲利爾本人還沒死過,所以沒法多說什麼;不過她提到了聖國「維佐柏絲」,雖然茲利爾並不是該國人,但比起從無概念又虛無飄渺的死後世界,他還是對存在於現實的國家有較多的了解。
  「維佐柏絲」近年所實行的門戶開放政策舉世矚目,大家都拭目以待這國家的改變。在並不很久遠的過去,因為政治上的理由,聖國實行了一定程度上的「鎖國」,就因為這樣,其他國家的人對此國的印象與記憶,一直只停留在「那個」時候……

  距今二百年前,聖國爆發「赤色革命」--由於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運動,杜爾斯王家的統治被擠垮,末代皇帝撒迦利亞(伊希斯的曾祖父)被迫宣布退位。「維佐柏絲」經歷政權更迭--「民僕黨」取代舊有政權,以「民主集中制」的模式管治國家。
  一黨專政初期,其政府的施政展示了它的眼光、見地與判斷力--第一個十年內,「民僕黨」回收了各地方管理的莊園變成中央直轄,推行「耕者有其田」;規定各地區政府有設立救濟所的義務,並貼出布告讓他們必須接收一定數目的貧民;建立免稅的自由市場並進行管理,讓人們能買到價格便宜的麵包。
  短短一百年間,「民僕黨」扭轉了「維佐柏絲」在杜爾斯王家統治下的外強中乾,使她變成一個真正實現了中央集權、能有效動員人力物力資源去抵禦外侮的工業國家。
  時至近代,「維佐柏絲」整個國家可以說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經濟成倍增長、幾乎消除失業、國力強盛到位居世界前列。所有國民都過著他國人難以想像的自給自足、富裕、秩序井然、高效率的生活--如此的一個地方,在諸國各地的人們眼中是塊「充滿光明的土地」。它的存在甚至被神聖化──

  --信的人都在一處,凡物公用。那許多信的人,都是一心一意的,沒有一人說,他的東西有一樣是自己的,都是大家公用。
    人人將田產房屋都賣掉了,把所賣的價銀拿來,放在使徒腳前:照各人所需用的,分給各人。[注1]

  這是一般人所相信,以及「維佐柏絲」一直以來想要讓大家相信的。
  直到近年,人們對這神佑國度的種種幻望與憧憬才一一幻滅。隨著門戶開放,「民僕黨」政權下的聖國被掀開了神秘面紗。「維佐柏絲」能夠在短短一百年內,從一個窮兵黷武、一窮二白的落後帝國變成科技軍事強國的秘密……


  一黨專政後期,為了最大限度地保障「民僕黨」政權據點和軍隊的糧食與武器供應,並迅速地積累資本進行國家工業化,政府頒布了餘糧收集制法令,強制徵收農民除維持生存量之外的所有糧食;實行實物配給制,食物與商品集中計劃配給。鐵路控制軍事化,國家經營所有的外貿活動,所有的大中型工業企業實施國有化,小工業企業則實行監督。對工人採取嚴格的管理制度,全國實施成年人勞動義務制,貫徹「不勞動者不得食」的原則……這是茲利爾從歷史課本上讀到,可謂「怎一個慘字了得」的事情。

  --農民開始每晚宰殺家畜……所有加入了集體和個人農場的也宰殺他們的家畜。
    「殺吧!它現在不是屬於我們的。」
    「殺吧!國家的劊子手會把它帶走。」
    「殺吧!在集體農場裡,他們不會給你肉食。」……[注2]

  平天下,用鐵腕;治亂世,用重典。
  維權手段沒有最嚴苛,只有更嚴苛──「民僕黨」的維權手段甚至已經超出了嚴苛,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從未有人想到,饑荒不一定由自然災害所引起──而可以是人為製造的。
  在「維佐柏絲」推行農業集體化期間,「民僕黨」黨員前往各地農村,動員農戶加入集體農莊,他們在埃律西昂(Elysium)[注1](「萬民之僕維佐柏絲神聖聯盟」加盟國之一,資源豐富,自然地理條件優越,氣候適宜,使其成為「維佐柏絲」主要農業產區,冠有「格勒爾斯」糧倉之美稱)遇到了消極的和積極的抵抗。結果,當年的最高領導實行高壓政策,大量徵收埃律西昂的農作物,當地必須上繳食物,直到自己也無糧食的地步。饑荒由村鎮伸展到整個埃律西昂地區,當年的領導明知有饑荒,亦有許多人要逃到鄰國,卻封鎖所有邊境;甚至更更改法律,將所有偷取糧食的人即時處死。
  當年,埃律西昂至少有七百萬人死亡,甚至有說數字上升至一千萬人;但這場大饑荒最可怕的地方是,這完全不是天災,因為一踏出埃律西昂國境,到達另一個國家的話,便沒有任何饑荒跡象。當年的領導更將一百七十萬噸穀物傾銷到他國,以賺取外匯。
  這幾項懲罰性措施實施數月後,埃律西昂政治局發出了一些補救性的命令,包括向飢荒地區運去三十二萬噸糧食。時至今日,「維佐柏絲」官方宣稱當年發生在埃律西昂的大饑荒是由不可抗力(自然災害)所引發。然而,一些經歷過那段困難時期的學者運用官方公佈的正式氣象水文及自然災害記錄進行研究,澄清了這一歷史真相。
  這段時期並未發生全國性特大災害,但埃律西昂卻出現糧食大減產與全國性糧荒,最後導致數百萬人──主要為農民──餓死的慘劇。當代學者大多認為埃律西昂大飢荒是在「維佐柏絲」農業集體化運動的背景下出現的災難,造成飢荒的原因有自然因素,但更主要的是人為因素。歷史學家認為聖國在這次大饑荒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聖國政府缺乏政治責任感,遲遲未有採取任何措施救災,一味粉飾太平,致使大饑荒的後果更加慘重。
  在埃律西昂,這次飢荒被認為是故意製造的、針對埃律西昂民族的行動,因此當地也稱為「饑荒種族清洗」。事實上,當年的領導有心想打壓埃律西昂,因為大部分民眾想脫離「維佐柏絲」獨立。


  最後--其實他也還沒組織好自己想說的話--順著思緒的所至之處,茲利爾開始發言。
  「那個,陛下您所說的我都明白,而且,我認為那是非常值得敬佩的理想。可是,剛才陛下說『惟有那些不相信烏托邦存在的可能性之人,才有辦法將烏托邦在地圖上畫出來』。陛下也不認同目前的聖國真如她所宣傳那般、是『充滿光明的神聖之地』吧?」
  「是的。」
  「剛剛陛下提到關於冥界的種種──恕我直言,太相似了。當年發動『赤色革命』的『民僕黨』也像是這樣,承諾會為世人帶來大同、幸福。他們所描述的新世界正與陛下口中的冥界如出一轍,而讓我感到不安的正是這點。所謂的理想這東西,能讓人為了它,不惜用任何手段把所需要的力量搶奪過來。在我看來,『民僕黨』人為了建立他們理想中的那個新世界,即使將半個世界給賠進去也沒所謂。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他們還會願意與魔鬼結盟。」
  「……」
  「陛下您所做的事,跟發動『赤色革命』的人們有什麼分別?或者該說,有什麼證據能證明陛下不會變得跟那些傢伙一樣呢?」
  瑪洛德聽了,正欲開口。在她把話說出之前,泰莎平靜地開了口。
  「我還活在世上時,大半生都在受到『赤色革命』戰火摧殘的卡利卡塔服務。期間我學到一項殘忍的事實--博愛無法拯救任何人。」
  這與他的格鬥技導師兼校長西里爾的說法如出一轍。茲利爾再度一言不發的聽著別人發言。
  「發動『赤色革命』、宣稱『本黨代表人民』的那些人,不過是想維持自己的既得利益而已。事實上,與缺少麵包的民眾相對,聖國的各級聖職者、領導人們卻在愜意的生活著;甚至該國近年改革開放,也不是因為政府終於洗心革面,並欲對過去殘害、剝削人民之行為作出彌補。『赤色革命』並沒遵守她對我們的承諾,將烏托邦帶到人間。」
  泰莎再度以那種溫和卻堅定的眼神望定茲利爾。
  「你們並不需要別的人或神帶來的烏托邦。比起一切都完美完備的烏托邦,人們更適合一個開放,不斷變化的社會。我並沒有為人們介定他們的幸福,因為所謂的幸福是因人而異,並且每個人都只能單靠自己去爭取的。也許,你以為我會染指你們的世界?不,我並沒有這樣的企圖。剛才我已經說過,身為冥之女王,我所能做的事就只有竭力改變冥界的環境──僅是如此。」
  「……」
  「我也曾經是個人。世人的生活,有時心情快活,有時又十分沮喪。同樣地,在靈界的情緒也不會是一條平淡的直線。靈界的靈有時會因為悲傷而流淚,有時也會在黃昏的氣氛中感到憂傷。如果生活只有千篇一律的快樂,那快樂很快就會變成習慣,最後甚至變成無聊與厭倦。靈界的靈過的也是充滿變化的生活,偶爾在靈力低落時,也會陷入自私自憐的人世回憶中,透過迂迴曲折充滿變化的生活,靈才有可能朝向完美發展。我希望每個人都能幸福,然而,我的手很小,如果要以命運所賜予的這手給萬物慈愛,那是非其能力所及之事。」
  說到這裡,泰莎閉上眼,雙手合十,做出像是在祈禱般的手勢。
  「我沒有自信,也不覺得自己做的很出色。我所能做的,只有盡可能提供機會,讓來到冥界的人們能相對輕易一點去抓住自己的幸福。」


[注1][注2]抄考自本人的中五世史課本。
[注3]埃律西昂原野是希臘神話談及的一種天國,只有異於常人的優秀菁英才會被送到此地。根據荷馬所著《賽德賽》,埃律西昂原野是環繞著世界的大洋奧克安諾斯(Oceanus)盡頭的一處理想國度,這裡無雪無雨,有的是終年吹著的悠悠西風澤費羅斯(Zephyros)。傳說此地由金髮的拉達曼迪斯(Rhadamanthus,在別處此人所指的是哈得斯國度的判官)。

No comments: